牛富贵原创新权伯

新权伯

牛富贵(陕西丹凤)

那天,我刚刚下自习走出教室,很少给我打电话的父亲突然来了电话,我心里咯噔一紧:父母和伯父年纪大了,身体又都不好,我们兄妹都出门在外,常常免不了提心吊胆,生怕谁突然有个三长两短。心里忐忑着,慌慌地接了电话。父亲问我忙不忙。我说,不忙。父亲吞吞吐吐,我感觉蹊跷,急问啥事。又是一阵沉默。终于,父亲说:“没事,咱家没事。你新权伯......老了,我们正在他家帮忙……你忙你的吧”。我一惊,怎么会呢?新权伯身体那么结实,除了患有白内障,看不清东西,从来没听说过其他啥不舒服的。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人声,父亲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却急急匆匆挂了电话。

晚上打电话回去,问及母亲,母亲叹气说:“唉,他是自己寻的短见......门口人是在小垧沟口井里寻着他的......”“啥?不会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呢?新权伯快八十的人了,身体虽然干瘦,却很结实。每次回老家,总听他说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儿孙孝顺,光景好过,好像再活一百年都活不够。究竟发生了什么?阅尽世事沧桑,咋还会这么想不开呢!?”电话那头,母亲喃喃:“见不是的,谁能想到呢……”

那些天,我总是恍恍惚惚,满脑子都是江南伯的影子:一会是他和郭婶唠唠叨叨说笑,一会是他虔诚地唱圣歌,一会是他圪蹴在场院边,眨着浑浊的眼,吧嗒吧嗒地抽纸烟,一会是他给猪和食,猪在圈里转圈圈,扇着耳朵哼哼,抬头望他......

新权伯姓郭,小名江南。是我家墙挨墙的邻居,辈分低爷爷一辈,年龄比爷爷小不了几岁,我们两家世交,跟一家子一样亲近。妈妈做了豆腐总要给新权伯家送几块过去,郭婶蒸了白馍也要拿几个送过来。谁家有事出门,孩子就留在对方家吃饭。小时候缺吃少穿,两家孩子都多,嘴馋,吃啥都香,瓜果菜蔬,五谷杂粮,一家有了好东西,两家孩子一起享用。

新权伯到老年干瘦干瘦的,身材有点佝偻,人却很精神。郭婶相反,胖乎乎的,圆圆的脸蛋,常常笑眯眯的眨眼。两人都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新权伯整天在地里劳作,郭婶在家里忙碌。两人大半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在家里,两人就形影不离,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好像一辈子都有说不完的话。

江南伯一生勤劳。不但细致地种好自家的地,还把村里外出打工人家遗弃的地捡来种。为补贴家用,他还挖药,种木耳天麻,养猪鸡长毛兔。他们家后院紧挨着我家前窗。从童年记事起,无论春夏秋冬,晴霜雨雪,每个微曦初露的早晨,新权伯和他的老伴儿郭婶就早早起床,在院子里侍弄鸡猫兔猪。他的房门吱咛一响,院子里紧跟着就是一阵骚动:笼子里几十只兔子,鸡圈里几十只大大小小的公鸡母鸡,炕头的老猫和几只猫仔,院外场边圈里黑毛的大肥猪,这些张嘴子牲口都竖起耳朵,眼睛滴溜溜盯着老两口:兔子瞪着红红的眼睛,雪团一般,上蹿下跳,抬起前爪把笼门抓得沙啦啦地响;鸡扑棱着翅膀,满院子撒欢;猫儿贴着他们的裤脚,跟进跟出,这些家伙死死地盯着老两口,大有再不给吃的就造反的架势。新权伯和郭婶手脚麻利地给猪剁草、拌料、和食,倒食:手中抛撒着玉米粒儿,噘嘴“啄啄啄啄”地叫,唤出栏的鸡觅食。把昨天下午新拔的嫩草分发到每一个兔笼;给猫儿碗里了盛好剩饭。

笃笃笃的脚步声是前奏,紧跟着是鸡的“咯咯”声,猫儿的“喵喵”声,兔子吃草的“沙沙”声,再远一点是屋外场边圈里猪儿的“哼哼”声。每天这样的声响拉开了他们一天忙碌的序幕,也融入我的梦里,温馨而又亲切。门前塬的包谷该追肥了,房后塬的小豆该蓐草了,稻田的洋芋要挖了,后坡的木耳棒该搭架了,笼里的兔子该剪毛了,猪圈的粪土该出圈了......总有一辈子干不完的活路,老两口絮叨着,声响延续半个小时左右,等他们带着撅头,锄头,镰刀,挑着担子出门,“吱咛”一声关门响,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庄稼人劳作不停,从不怕冷,即使大雪天结冰的日子,他们鼻尖也会挂着汗珠子。难受的是三伏天,包谷林子一人多高,密不透风。地里热气蒸腾,从裤管里钻上来,混着汗水,包裹着人全身,浸湿的衣裤就贴在身上。蚊子牛氓嗡嗡嗡地乱飞,叮在人身上就起指蛋大的包,我们躲在大河的水潭里打江水,逮鱼,仰浮,眯眼看蓝天上的云朵变幻。不远处,新权伯淹没在包谷林里薅草,松土,挖洋芋。

勤劳换来的自然常常是五谷丰登。他家里大大小小的箱柜,缸罐瓮都装满了各种粮食———麦子、包谷、黄豆、高粱、谷子、糜子、绿豆、红小豆......堂屋里,笆楼上全是装满粮食的蛇皮袋子,这些袋子磊起高墙。当多数人家打三四石麦子,可以管一家人吃两年的时候,据说新权伯家就打十好几石麦子,几年攒下来,已经有几十石麦子了。粮食多了,老鼠也跟着多了,新权伯就养了猫,老猫又下了一窝猫仔,他也没有将它们卖掉或送人,这一群猫就替他守着一屋子的粮食。

新权伯虽然是农民,却喜欢看书-------他家里有《周易》,每年过年都不添新衣,但必买来年黄历,对每月的节气,每日宜忌事项了然于心,所以,四邻婚丧嫁娶,搬家起居也喜欢来向他问个吉日。他尤其喜欢看医书药书,懂得一些医学,屋子的墙壁上,楼橧上钉满钉子,挂满大大小小,花花绿绿鼓囊囊的食品袋子,进屋常常就碰了人头,这些袋子是新权伯的宝贝,里面装的全是切好晒干的药材———红参、党参,天麻、茯苓、猪苓、山楂、枸杞......凡是我们山里有的药材他家都有。他年轻还学过针灸,家里人或村中有谁头疼脑热了就来找他,望闻问切后,他就在那些袋袋里抓几味中药,带上针灸的家什出诊,从来不收患者家里一分一文。常年骑摩托,我双膝患了风湿,有一年暑假回老家,新权伯拿来艾叶和针灸的家什,针灸熏烤几次后,我的关节风湿稍有缓解。我拿给他几盒烟,他推脱半天,最后,他离开时才强塞给他。

他还喜欢看新闻联播,知道的故事世事就多。小时候,冬天的晚上,我们喜欢去他屋里,屋子低矮破旧,却很温暖:红红的火塘边,火光闪烁,忽明忽暗。火舌舔着塘边罐子,罐子咕咕地冒着热气,里面热着我们爱吃的柿子。他盘脚盘腿坐在炕头,拿出我送给他的旧作业练习纸,伸舌濡湿,撕成纸片,卷了旱烟,点燃,长长吸一口再吐出来,眯起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几个柿子下肚之后,我们便缠着他讲故事:孟姜女哭长城,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牛郎织女......我们常常就听得忘了回家。年岁日长,我去镇上,去更远的地方上学,节假日再回家,还喜欢去他的屋里坐坐。他和郭婶常年喝山芋丹参熬制的药水,说这些能降压降脂。郭婶拿出珍藏的核桃柿饼苞谷糖给我吃,新权伯感叹我们家祖坟风水好,竟然有两个考上了学,成为公家人,端上了铁饭碗。再感叹国内国际时事,我常常膛目结舌,惭愧自己整天读书却没有他知道的多。一番天南海北之后,他总要感叹如今国家政策好:“现在人都有福啊———不用交粮缴税啦,国家还反过来给老百姓发钱发物,给自己种地,国家反过来给你发补贴。你说,那朝那代有过这样的政策?”皱巴巴干瘦的脸庞的慢慢舒展开来,亮堂起来。满是兴奋,幸福自足的样子。

年轻的时候,他信观音菩萨,后来洛南过来了一帮子基督教徒,他和我母亲又信起了基督教。天天是繁重的田间劳动,每到周末晚上,这样一群老头老太太就聚在某一家,一起祷告,做礼拜,唱圣歌。茅屋草舍外,我徘徊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一边暗暗偷笑他们怪腔跑调,一边羡慕他们富足幸福的样子。这一群天天出苦力,我眼中的可伶人,他们虔诚肃穆,正襟危坐的样子让我肃然起敬------他们衣服破旧,每天吃酸菜糊汤,却幸福自在,尚有自己的信仰。我也曾有过类似的幸福信仰,可是这些年过来,可信的东西越来越少,虽然住进了城里的高楼,每天貌似幸福地开车上下班,可是,总感觉,幸福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很多事让人灰心丧气,真真不知道该信些什么......每当在外面很劳累,很迷茫,很憋屈,很受伤的时候,我总喜欢回老家来,喜欢听新权伯郭婶的絮叨,喜欢偷听那些让我想笑又想哭的圣歌。这些都让我的心沉静下来,沉静成一片湖,在湖底我才感到自己其实多么富有多么幸福-------虽然我一直是一个温饱线上挣扎的蚁民。

他曾经让我也读读《圣经》,我总以忙推脱。他很遗憾地说:“有空这是看看吧,好书,都是教人学好学善的......”

后来,我离家越来越远,回老家越来越少。新时代打工浪潮带走了村子里的新生代。往日热闹的村子一下子寂寞下来。新权伯的儿子铁锤哥,孙子孙媳重孙都去了西安,只剩老两口在家。农忙时铁锤哥回来帮忙种收,中秋过年一家才能团圆。每次回老家,去他们屋里,他们总笑笑地把我当稀客迎进门。我从他们的笑容里看出了落寞。前几年郭婶去世后,新泉伯一下子白了好多头发,从此,不再喂养牲口,院子里常常静得可怕。新泉伯一辈子没有上过锅台,自此只好自己操持锅碗瓢盆,吃饭都是将就。母亲做饭常给他捎带做点,他又太争气,常常叫不来。铁锤哥想把他接到西安,他闲太吵,住不惯。我偶尔回去,问及他的身体,他总是说,感谢神,苦命人天照应,身体好着哩,能吃能睡,就是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东西......这社会好啊,要多活几年,死老婆没福木,早早地先走了......浑浊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一眨眼就要掉下来的样子。我心里酸酸的,连忙绕开话题,给他讲外面的变化新闻。

可是,我敬爱的新权伯,这么好的社会,你怎么舍得这样———就这样不声不响走了呢?你走了,谁来提醒我的幸福?

再回老家,问及父母和乡邻:“新权伯是个大好人,也没听说过啥病那灾的,咋就突然没有人了呢?”大家一阵唏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听到这样的经过:那天早上十点左右的样子,大家刚刚吃过早饭,都坐在大路边红子家台阶上晒太阳,拉家常。一场秋雨后,天刚刚放晴,地里的包谷林子密密麻麻,结满了包谷穗子,豆叶已经泛黄,土塬上,塄塄坎坎的柿子树挂满了柿子。远远的,新权伯微驮着背,倒抄着双手,左腋下夹一把雨伞,低头急匆匆走来。大家招手,喊他上台阶坐坐,江南伯连连摆手,像生怕谁把他拉住一样喊:“不了不了不了,不早了,要赶时间哩,一哈就迟了”。脚下依然急匆匆的,大家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去哪里,干啥去,他就急匆匆的从大家面前走过,沿大路向西走去。

远处,群山逶迤,黄红绿紫,五彩斑斓,顶着明净的蓝天,时光静好,风和日丽。这真是一个好日子。大家依旧说笑着,拉着家常,有人还说:“死老汉,八十多的人了,一个人在家,还整天忙碌,一哈都闲不下来......”

那段时间,西安工地上活不忙,铁锤哥回老家照看新权伯,早饭后去别人家干活,下午回家不见新权伯,推门,却见堂屋当间水泥地面密密麻麻拳头大的粉笔字,一时诧异,定睛一看,却是新权伯的字迹,读将起来,大吃一惊,一阵眩晕,浑身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只见地上写到:

铁锤我儿:

我一辈子勤劳善良,没做过亏心事,儿孙满堂,媳妇贤惠,孙子懂事,你们都孝顺。年轻的时候屋里穷,老来拖毛主席的福,拖神的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熬煎吃穿,光景滋润幸福。我这一生很知足,没有啥遗憾。只是想念你母亲,我怕她一个人在天上太孤单,加上我得了白内障,干不了活,上不了锅台,害你出不了门,干不成活,挣不了钱,窝在家里给我做吃端喝,是我害了你,害了一家老小......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也找了个好地方,我要走了,你们不要找我,不要伤心,好好过日子......

父:新权

这些当然是大家告诉我的。读到这里,铁锤哥脑袋嗡的一下子大了,双腿哐哐哐地抖个不停,软的立不起身子,勉强迈过门槛。踉踉跄跄出门,问到我家,没有结果,只听说早饭后沿村里大路向西走了。铁锤哥一时慌了神,叫来四邻一路向西找,沿路见人就问,找到邻村,找遍他平时可能去的所有地方,还是没见踪影。大家束手无策,心头都沉沉的。突然有人提醒说,他和新权伯拉过家常,听新权伯说,离村一里多小垧沟口南面一大片地是个好地方,风水好......哪里是废弃的荒地,长一人高的荒草。大家叫喊着新泉伯的名字,钻到荒草地里,四处寻找,寻到前几年废弃的一口枯井,有人“妈呀”惊叫起来,却见新权伯趴在井里,头浸在不到一米深的水里,等大家七手八脚把他翻过来,发现早就没了气息......

....

大家叹息着,议论着。

“他是早准备好了的啊。”

“那天急急忙忙的,是他查好了的日子,那天是个啥好日子嘛?”

“他是太想老婆子啦。”

“他是怕拖累儿孙啊......”

我默默听着,心里只是叹息:好人也会去世,但他是会永生的,因为他永远活在大家的心里。只是不知道,上帝的那个世界有没有鸡鸭猪兔一样的吵闹?新权伯应该见到了郭婶吧,他们这时候是不是正在唠唠叨叨着......

(本文作者系丹凤县商镇中学教师,文中图片连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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