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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秦岭是上帝的御花园，遗落在天宇深处。

雄壮的北风，用粗砺而灵巧的双手，从远古时代就耐心雕凿，雕凿着峰岭川涧，千山万壑，历经三皇五帝，漫漫岁月，雕塑出苍茫博大的山的群雕，连同它无与伦比的虔诚，一起敬奉在岁月里，等待上帝从这里经过。

缠绵的雨雾，以温柔婉约的少女情调，向万壑千山播撒所有的物种，岁月浸润，山野长出葳蕤的森林，深涧流淌清冽的溪水，悬崖上挂着银练般的瀑布，坡面铺就绿毯似的嫩草，幽谷里响起清翠的鸟鸣。

大美不言，花仙自来，迎春花先醒了，一簇簇，一丛丛，纯金铸就的花朵，开满山坡；山桃花不甘落后，羞涩地将心事向三月吐放，蜂蝶成为甜蜜的听众，嗡嗡嘤嘤，绕花飞舞；阳雀声声，杜鹃花开了，或紫或红，漫山遍野；木瓜花开了，艳红如火；梨花开了，樱桃花开了，许多无名的花儿，亦陆续开放。风吹着花香，鸟叫着希冀，山野变成花的海洋。

于是，太阳赶来了，月亮赶来了，饱览秦岭春色，不舍昼夜。

山里人，是秦岭忠诚的守护者，祖祖辈辈，像树木扎根山野，固守着山里的岁月，耕耘着山野给予的恬淡生活。

王恒摄

山民荷锄下地，开始耕作，播种又一年的打算与梦想。

牧童赶着牛羊，走向河畔，任牛羊逐青而去，自己折下青翠的柳枝，编一顶柳叶帽戴上，再做一支柳笛，吹奏春之曲，放牧烂漫的童心。

女孩亦不例外，锁不住青春的脚步，款款走出家门，或浏览蔓延天际的景色；或独坐幽僻处，托腮凝眸，构成一幅春的剪影；暮色将临，女孩走近花丛，折几枝盛开的鲜花，边走边嗅。

于是，人如花，花似人，二者浑然一体，恍如一棵行走的梦花树，一个童话中的精灵，将鲜艳芬芳的春天，带回家去。

是谁的巨手，关闭了灿烂的太阳？天空顿暗，浓云浮现，如剧场里深远的背景。雷霆挥舞长臂，击打一万个铜鼓；大风和鸣，扬起激情的乐曲；闪电骤亮，点燃了眩目的天灯。阵雨迫不及待，奔涌而出，在大山的世界里，恣肆释放晶莹的青春，尽情挥洒生命的韵致。

广袤的山野，沉浸在清凉的意境里，接受原始艺术的洗礼，草木青碧，竹篁滴翠，苔藓湿润，每一寸山地，都是绿的。雨过天晴，山野变成硕大纯净的翡翠了。

太阳又一次走出厚厚的云幕，热恋般凝视雨后青山，彩虹弯弯，那是太阳深情的一抹笑容。蝉又吱嘤吱嘤地鸣叫，吟唱着古老悠长的恋歌。孩子们又光着身子，跑向河溪沟谷，洗澡戏水，摸鱼捉蟹，童心童趣充满山间。

媳妇大姐，又忙碌起来，摘香菇捡木耳，捋构叶剁猪草，挑水洒扫，浣洗衣衫，操持一份充实的生活。壮劳力咬着烟杆，顾不上歇息又下地了，日子疯长，红薯藤变长了，又得拨翻一遍；黄豆荚鼓胀着，急需薅草；包谷长出嫩红的缨须，该薅草壅蔸了；秧田出了稗子，亦要薅二道秧了……山里的夏季，总被农活排得严严实实，农人惜时如金，掰着日子躬耕细作，像辛勤的琢玉人，在翡翠上年复一年地雕琢。

暮色飘落，晚风开始散步，棕榈树摇着绿扇。当山垭口的树梢钓起一尾新月，蛙鸣如潮，远近的群山如同岛屿，隐进薄薄的夜幕里，明亮的星星，像醒目的水鸟，栖在山巅。农家小院，月光满地，清风拂面，大人小孩坐在一起，品尝瓜果，纳凉摆古。山里多生奇花异木，亦长神话传说，辈辈传承，上了年岁的人，都装有一肚子的古经。

于是，一个个树精、藤妖、花魂、狐仙，从酽酽的茶香里走来，走进各人的想象里。

姑娘爱听狐仙嫁人，心跳便像林中的小鹿；孩子喜欢听树精走路，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就连喝酒解乏的汉子，听到花变少妇的故事，酒也喝得慢了，直到媳妇拧疼膀子，才红着脸继续喝酒。明月西斜，夜莺声稀，露气濡湿芭蕉叶，人们才吱呀一声推开屋门，进入古朴宁静的梦境中。

南飞的雁阵掠过天空，翼风乍起，扇凉夏日最后的酷热，气爽天高，白云悠悠，秋便明澈澹然地款步而来，将斑斓的色彩与飘香的成熟，带进山里。

秋山如画，那秀逸的素黄，沉醉的酡红，是构成画面的两大色调，忙碌而喜悦的山民，是置身画中的主题。

田间地块，处处有人劳作；太阳移动，日子显得紧迫。人们收割了金灿灿的稻子，又掰坡上黄澄澄的苞谷，割过火红的高梁，又要拔绿豆黄豆，刚刚收获完辛劳的庄稼，不曾歇气，大山又捧出丰厚的馈赠：艳如玛瑙的五味子，饱含着生活的原本滋味；暗红凝重的板栗，散发着山林特有的清甜；毛茸茸的猕猴桃，绿肉鲜汁，芳香四溢，想必天界的蟠桃亦不过如此；刷把菌、包谷菌之类的野蘑菇，亦能登堂入室，摆上高档宴席；还有天麻、枣皮、茯苓、党参等众多药材，足够人们去采撷。整个秋季，寂静的山野沸腾着，欢声笑语飞出林梢；山歌野调飘起来，惹得松鼠眨眼谛听，不再窜跳，鹰隼敛翅凝眸，呆立树上，忘记了飞翔。

李华军摄

沉甸甸的欣喜，芬芳的诱惑，引来了四面八方的客商，他们带来山外世界的讯息，运走山里丰硕的土产野货。云山阻隔的两个世界，被秋的魅力沟通了，山民们似乎看到梦想的那种生活，笑容浮上古铜色的脸庞，皱纹里也流溢着笑意，如菊开放。

秋色渐深，一切劳作业已完毕，青年人就该收获爱情了。择定黄道吉日，唢呐奏响金色的乐曲，大红轿子抬起来，抬着饱满的女儿心，走进古老的传统里。鞭炮声响，喜宴开席，知客司说过诗一般的酒礼，远亲近邻一齐举杯，庆贺山里又多一对新人。喜庆的唢呐，响得正欢；浓烈的苞谷酒，煨得纯香；欢乐的气氛，有如年节。醉眼朦胧，人们恍惚看到吉庆的背后，正在幻化新的生命，那是大山不断延续的血脉，是咿咿呀呀的一缕山魂。

大雪，这上苍派遣的布道者，用洁白晶莹的语言，为水瘦山寒的旷野讲道，抚慰孤寂的灵魂。山野静穆，积雪盈尺，大山变成玉宇琼楼、银蛇蜡象、冰绦瑞蝶，清新、湿润、纯洁，天地一色，漫无边际，犹如诗意的梦乡。

山野经历的太多，疲惫不堪，需要充足的睡眠；草木藤蔓，也需要休眠；石头亦在冰床上，盖着雪被，酣然入梦；就连乌鸦，也在古木的疏枝上栖息，像曲线柔和的一块块木炭。一切皆在静谧里冬眠，为来年的生长，蓄积足够的能量。

唯有山里人，不知道什么是疲倦，旺盛的生命力，好像不曾封冻的河水，笑语喧哗，奔流不息。

山腰上，樵夫踩着雪埋的路径，扛起大捆大捆的柴火，热气腾腾地向家里转运，储存一年的燃料，家家户户的柴场，山码大摞，堆积着巨大的热量。

河道里，少年们踩在积雪的石头上，灵敏地跳来跳去，寻找藏鱼。觅到鱼窝子，用力搬起一块硬石，举过头顶，向藏着鱼的石头猛然砸下去，石头撞击石头，鱼被震昏了，随流水漂浮出来。如此“砸闷鱼”，是山里人独创的捕鱼方式，浸透着力之美，亦是雄浑的娱乐。一茬一茬的少年，就这样被质朴的山地生活，逐渐塑造成山一样的壮汉。

村舍院落，嘻笑飞扬，孩子们不顾寒冷，冒雪戏耍，堆雪人，打雪仗，雪上划画，快活得如同画眉鸟，叽叽喳喳闹个不休。

雪野中，偶尔有红衣村姑走家过户，叩访亲朋好友，那秀姿绰约的身影，颇似一枝红梅，在雪中灿然开放，一脉清氛，一片纯净，皎丽得凄婉，明媚得轻盈，飘逸着梅之芳韵。

于是，山里人的恬淡生活，多了几分野情野趣，几分率真与洒脱。他们在世界的一隅，独守天旷地阔的静默岁月，那一长串闲散的日子，就像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伸向白雪皑皑的深谷里。

（宋小明，佛坪县文化馆干部，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可爱的佛坪》、《寻梦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