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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风
年生于甘肃西和,年起发表作品。
往事如山
一、一个人的山沟
对我而言,祖父所说的年轻时代总是很模糊。十岁前我常常坐在炕上的火盆前,看日头从窗纸里透进来,屋子呈现暗黄,泛着陈年古木的味道,火盆里的煤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煤灰,一只黝黑的茶罐逐渐冷却。
祖父盘腿而坐,用手指蘸了清水在铁质火盆上写下一个“十”字,祖父说:社会好了,家家有白面馍吃,你们是六零年那些人转世来的,过去受过苦,老天爷让你们来享福。我们那时候,玉米棒吃了,草根吃了,树皮吃了……
祖父年轻时候跟外祖父一起学打铁,学成后就在村子上开了一个铁匠铺,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和三叔就在里头打铁了。祖父教他们打铁很严,那个时候的父亲和三叔总是很笨拙,仿佛经常出错,祖父经常指责,父亲和三叔大气不敢出。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笼罩了院落很久,我知道那个院落不属于其他人,只有祖父是他的主人。祖父的院落在一座高山前,一条小河从旁边擦过去,土夯的废弛而破败的院墙,被岁月一刀一刀开裂,墙上布满了青苔,一棵苹果树恰穿墙而出,门口一山梨树粗壮而结实,我喜欢季节和喜鹊同时落在这棵树上。院子里还有一棵梨树,那是我记忆里存在最恒久的一棵。院落里的三棵树,让我的童年平添了一种不同。
祖父把好几天打的铁器整理好,装进一个背箩,他要带它们去四十里外的一个叫“桥上”的地方去买,天很蓝,早春的乍暖还寒使大地浮着薄薄的雾气,空气有些灰暗,祖父出了门,父亲和三叔上地劳作。整整一天,日头从东向西,傍晚,父亲和三叔归来,母亲做好饭,祖母带着不满三岁的三弟在门口张望,祖父还没有回来。
祖父今天走的路上有一段很深的沟,山体合拢,山上树木森森,路人稀少。因为这一段路的存在,祖母很担心祖父。祖父在那个夜晚回来了,只不过比往常更晚了些,我正在屋子里玩,煤油灯微黄如豆,墙上闪烁着空旷家什的影子,我听到院子里有铁石相击的声音,祖父放下了他手中那根铁尖杆,院子里有几声咳嗽。祖母轻声问道:咋才来?祖父没有应答,径直走进了屋。
祖父倚炕墙坐着,跟家人说了些话,便闭上眼睡着了,一会儿鼾声如雷,但是他还在那坐着,祖父一定累了,况且岁月不饶人,祖父也不例外。因此,每当深夜,祖父的梦话便多了,仿佛那些在夜里飘零的枯叶,一片接一片。夜已经深了,他一边喝着“打,打”一拳砸在了我身上,我睡在他身边,怕极了,哭起来,可是祖父还是没有醒来。祖母点亮灯使劲将祖父摇醒,祖父“啊”一声,此时我才看清祖父浑身被汗湿透,他坐起来,似笑非笑地说:“才梦着打狼来,两只狼一大一小……”我一直都觉得祖父所走的那条路很神秘,那时想起来更加恐怖。
祖父端坐在炕上,身上披了一件深黑色的衣物,祖母也坐起来。祖父说:才将梦着在黑窑窝上来,天麻黑的,两个狼在右边大石头底下卧着。和那一年的一模一样,我就没怕,壮着胆走过大石头,背后很渗人,有一只扑上来,我连喊打狼,但黑窑窝子一个人也没有……
我问祖父狼长的啥样子,祖父说,尾巴在地上拖着,口有簸箕那么大。
很久,祖父说完了,我感到了夜的寂静,有风呼呼刮着,窗纸在吻吻作响。渐渐地,我感到有明亮的东西透进门缝,像雪一样的白,我知道,第二天就要来了。那个黎明来的特别漫长。
我家门口的小河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撒娇是它的惯例,秋后多雨的时节,河水暴涨,沿途的硕大粗壮的树木和同泥沙顺流而下,浑浊的水搅乱着人的心绪,使人不能安宁。有一天河水从房子背面冲开河堤涨进了家,厨房里的锅碗漂了起来,祖父和他的儿子忙着刮水,屋里乱做一团,房子的地基很低,每个人都提着自己的命在奔跑。房在人在,对祖父来说就在这一刹那决定。母亲进进出出忙着,我看不清母亲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心仿佛就在那一瞬间撕裂,祖母口中念叨着,在门前上了三拄香。
雨总就是要停的,房子保住了,家人都坐在地上,看天边的太阳,感到些许的无奈。
祖父的一天忙而充实,我记事的时候两个姑姑都已经嫁人,不多时,三叔的妻子离家出走,我记得祖父那个时期很容易发脾气,走在路上话也少了,仿佛隐隐约约里感觉儿媳的离家是自己治家不严造成的,几年后三叔再娶,我却没有看到祖父的眉头有丝毫舒展。后来我想,祖父保留了几十年的面容,那些皱纹和肤色早已像压缩了很久的弹簧一样,无法伸展。
十二岁那年我去了一次桥上,第一次走过黑窑窝子,一条深而窄的峡沟,一条曲折艰难的小径。下午四点,日薄西山,幽暗淡薄的空气仿佛预示着这里是世界上最先嗅到黑夜气息的地方,有动物在林间走动,深草便随着动,我脚步很快。父亲虽离我不远,但我依然感到刺骨的恐惧。
这就是祖父一生“经历”过的山沟,每一次行走都充满了离奇,在有狼的年月,这些经历就像一把把匕首,执在祖父的胸前,在黑窑窝子下午四点后的天空,闪闪发光。
祖父说,那一年他刚刚从桥上回来还没进村,远远看到一个狼恶哼哼的叼着一头猪,猪不大,应该是村子里的,他提了铁尖杆赶过去,大喊打狼(后来我问祖父您不怕狼吗?祖父说:怕,才大喊来),他的声音在大山中回响,祖父赶跑了狼,猪被丢下,但还是死了。
我记事时已经很少有狼的传闻了,这时候祖父很平静地过着每一天,几年后三叔代替祖父走桥上,祖父的黑窑窝子生涯划上了句号,而这个时候的狼和黑窑窝子潜伏在了黑夜里他的脑海中。
我上初二时的暑假,麦子正黄,村庄回荡着清脆的布谷叫声,村庄里疲惫硕大的白杨树叶,还有即将干涸的小河,都那样清晰。二叔和我放假回了家。我记得一个夜晚月明星稀,我跟父母已经睡了,夜被二叔的叫喊又一次撕开:“快,我大重的很!”我们赶紧起来。
我见到祖父时他已经昏迷,脸黄而消瘦,腹部下陷,一声不吭。眼前这个人,难道就是陪我度过童年的祖父,那一刻,我好心酸。祖父一直没有说话,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离我们渐远。第二天,祖父的手抓了抓大夫的衣角,大夫明白,时候到了,该给他穿上老衣了,就这样,祖父沉默而平静地死去。
几天后我看到祖父坟前烧化的纸灰,剩下一些浓重的灰色。那个夏天已经有随风飘零的黄叶,而布谷依然叫着丰收。
时间过的真快,我家门前的春联绿了三年后变红,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与我亲爱的大山相比,每个人都是一粒微尘,在大山长大的人,他的所有意义只在生前,而土地和后代,就是这个意义的见证者。
微微的小雨在清明前下了一阵,天凉了许多。这个清明,家乡那些坟冢上想必已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花纸了吧……
二、 夜的村庄,二弟及其他
母亲说,二弟出生的那个下午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家人都上地去了,母亲总觉得那天很奇怪,周围很安静,因而二弟是不幸的一个,已经出生了却一声不吭,冰冷的九月和冰冷的人间,难道说二弟就是凭着这个影响来到我们家的?
我与二弟不同,我小时候总是疾病缠身,长大后上学校又是最花钱的一个,二弟小学时学习成绩非常出色,但他不善言谈,只有将心事载在发黄的本子上。他喜欢一个人爬山,然后带回来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许多年后,他雕刻的那根木头依然静悄悄蹲坐在窗台上,正像曾经他淡薄而天真的理想。
记得我跟二弟同读中学时,有次在周五的下午,我独自回家,黄昏中不见弟的身影,二十多里山路,深夜幽黑,明天是周末,他本该回家。
第二天太阳很毒辣,我一个人在家里看书,又在门口看了好几回,二弟还没有回来,父母在家忙着琐碎的事,他们问我老二咋还没来,我不知道那时间是怎么样给他们说的,只觉得满心愧疚,无法交代。夕阳西下的时间,二弟回来了,我生气地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以为你今天还补课”,弟擦擦额头的汗珠,放下手中的包,“等到夜过黑家(昨天下午)做完饭,你还没回来,当你去了同学家,一直到今天中午午饭都凉了,你还没来,跑到教室一看,一个人也没有”
我说:“傻瓜,今天我不补课。”
就这样,他等了我一天,因为我的一个疏忽,一个错误,他等了我一天,那个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人蹲在门槛上,夕阳西斜,他还在等着他的哥哥。
那些夜晚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有一个黑影在追着我,我使劲的跑,然后跑到一座悬崖边上。许多年以后,我在一首诗歌里这样写到:只不过,许多都是我的梦/反复在童年里演习跳崖的战役/疲惫不堪的鸟紧随着我,在重复里/显出无辜和绝望,黑夜悄然/为我披上轻纱,在时光的结点结束逃亡。而这时间的二弟时不时在晚上总是突然掉下炕去,然后在漆黑的夜里发出一声“哎,咋把我掉下来了”。
二弟是在质问,村庄是晦暗的,父母在年月里苦苦的挣扎和那棵长久矗立在高山上的树木在诠释着日月轮回,我的父辈,我父辈的父辈,在村庄的变迁里到底磨合了多久。
二弟小的时候爱在河边玩,河边有大大小小的泉,有一次他掉进了一口泉里,整个头部都进到泉水中,我在不远处看见了他,把他倒着拉了出来,他没有哭,我知道他不会哭。后来他常常提到这件事,我看的出他所有的感激,他永远怀着一个感恩的心,可是我知道,我今生欠他的,来生都还不完。
几年后,我还在过着所谓的学校生活,而二弟却及早地告别了这个曾经使他有过多憧憬的地方。
二弟干的是水电,第一天上班就累倒了,回到住处倒头就睡,有人从杭州打来电话,说一起打工的人傍晚都要出去转一会,但是二弟却早早睡着了。
“打工的”,在北方那个小小山村听到这个称呼,我心很痛,我想到一个似乎边缘的,被异化的群体,我看到他们脸上所有对未来的无限空白,所有悲苦和扭曲,我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厌恶,而且很深很深。
二弟选择了一个比较偏远的地方,工资很低,没有老乡,他说一个人,自己喜欢,而且老板很好,他很习惯。
两年后,家里给二弟说了一门亲事,也许不久,他就要成家了。一些人问说:你们家老二都快结婚了,老大还念着书?他们很疑惑,我听着这话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为什么先要老大结婚,早早结婚很好吗?这话问的太深沉,以至于我真的无法回答。然而读书确实是一笔债,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能还清。
二弟在杭州又是一年,春节时两个弟弟往家里打了好多电话,他们都很想家,二弟问家里冷吗?过年的东西都准备了吗?我想杭州应该比这里暖和,但是他们真能够感觉到暖和吗?这个春节,每一场雪过,清晨院子里雪积的很厚,我拿了一把扫帚使劲去扫,想起几年前跟弟弟扫雪的情景,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三、 身后的苍凉
与表弟第一次绕过半坡山踏进姨所在的村庄时,我在炽热的太阳光里感受了大山的苍凉并为此惊呆。
一首儿歌这样唱到:半坡山,半个月亮半个天。我感觉半坡山就像一堵墙,矗立排列,肃穆整齐,使得这里“多见烟雾霖霜,少见日月星光”。短草在春天以无法阻挡的态势一泻千里,近处看它很陡,好像阳光都站不住滚落下来,苍翠,那是怎样一种苍翠呢:它湮没了村庄,湮没了野花,湮没了山腰的牛羊。那条小道是农人开辟的,两边能种庄稼的土地都已经遍地麦浪随风,我喜欢这样两个人走,听虫叫或者鸟鸣,山泉汩汩流淌。
山顶的阳光让我看清天地见无尽的沟壑,无尽的笼罩在我的周围,我怎么这么小,我感觉有些心焦,我很困惑,闭上眼睛,让怦动的内心与大山达成妥协;大山的气息一点点渗进我的血液,我想哭,母亲。
姨的村子在一座倾斜的山体上。只有五家人的村庄太小了,翻过山梁我第一眼看到它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地方。村庄被许多果树遮蔽着,悠悠然露出房舍一角。
对面又是一座很高的山,两山的底部有一条河,能听到涛涛水声。我俩沿着小石铺成的路走进屋子,家人很好客,我们上炕,他们问长问短,不一会儿,姨端来了手擀长面,我跟表弟狼吞虎咽吃了个饱,姨领我们到屋后,屋后的核桃已然还留着青壳,杏子却已经黄了,我和表弟猴似的爬上树,这里成了我们的乐园。
当所有的惊奇随着那一阵阵轻风而过,我听到太阳灼伤大地的声音,一缕缕清雾散去了,四野寂静,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从胸腔蹦出:为什么没有人?为什么要有人?北方,北方的北方,一路过去还会看到什么,土壤?有棱有角的山?我没有办法想像,而不是无法想象。
我了解到村子房上的瓦是是从遥远的瓦窑里一片片背来的,山大路窄,他们背了多久,还要再背多久?几百年的村子,走不出的二牛抬杠。
村子是诗意的疼痛。
若干年后,当我走在从家到学校的那条路上时,再一次感受了大山在西北空间和时间上的无限延伸。我习惯了在城与乡的夹缝里行走:尘土飞扬的大路,拖拉机颤抖着声嘶力竭的跑过去。在这里,我是个渴望逃离而永远无法逃离的人。我们背了沉重的包走在路上,看到眼前走来一匹毛驴,他已经走过了漫漫长路,现在它要停下来了。毛驴驮了满满一麻袋柿子,麻袋很长,与毛驴的身体明显不相称,毛驴主人鞭打着它,但是它显然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挪动脚步,猛然它倒下了,呻吟着。弟说:你看,毛驴在哭。它的眼泪像奔泉一样涌出,泪水映出主人的相貌,还有这条绵延的山路。
毛驴主人木然地站着,他很矛盾,而且束手无策。
那一麻袋柿子是从桥上驮来的,走大山的路,毛驴驮去了朝阳同样驮来了夕阳,它累了,尽管自己很年轻。与大山相比,它的确很年轻。
就在那天晚上,比我小四岁的弟弟从梦中惊醒,我起身时,门外下着大雨,大地沐浴在深色的雨中,这是今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我再次跌进大山是某个春节过后不久,川坝,一个有苍凉名称并给人无限遐想的地方,六个小时的行程,脚踩深雪的惬意,还有懵懂,都在山顶那一刹那变得深邃而永恒,几年后,我不再厌恶大山,而度过的这些时日,我感觉是十几年而不是几年。
“坟比人高,这才是川坝”。这里的确有一坐很深的峡谷,最底部平坦出一狭小的川,横眼看去,对面有劲的苍松直指苍天,雪凝固了冬季,却冻不住松针的锋芒,一声接一声的鞭炮惊动了川里的人,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深山里走出老人孩子,深山里吃着的擀面素食。那时间,我看破了他们的贫穷和甘于贫穷。
靠着石壁一样的山,他们的祖先开始挖洞,如今那洞现在还保留着两个,其中一个在饲养牲口,而另一个则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洞壁破败不堪,难道说这就是我的历史老师所说的所谓原始。川坝的民居极有特点,院子中有三面房子,唯一敞开的一面朝金龙山主峰,民居层层叠叠,恰似精巧的空中楼阁,每个川坝人都必须有高度的警惕性,他们都的很少饮酒的,否则,当你在某个时刻饮酒出门,那一定会在黎明在眼前晃动时才发现自己冰冷的身躯躺在别人家的瓦房上。雨季,山中的雨水汇集川底,这样的层叠结构就发挥利水的功效。八爷庙就建在路旁那座山上,曾经香火鼎盛,听人说庙下的一庄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一行行泥石流划过的痕迹。
我知道他们是有智慧的,要不是,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我疑惑的是,一个接一个的环境问题出现,他们为什么不搬离这里,以彻底解决问题?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一个回族人走过汉家寨时写的这样的文字:我只是隐隐感到了人的坚守,感到了那坚守如这风景一般苍凉广阔。我的那一层浅薄的怀疑才得以化去。
那是一次次与大山对视的经历,我感觉自己背负了过多的沉重因此也学会放弃了很多,人的目光和山的棱角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悄然的,我弯着腰走出了它。
半坡山牧童的山歌充满了野性和童真,牛羊在挥舞扬鞭中缓缓而行,半坡山可能不知道都市的灯红酒绿吧,回头看看,终于有一个让人庆幸的存在。路途遥远,我望着走不出苍山的牛羊,有了一丝慰藉的笑容。
四、母亲,记忆的碎片
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一个人去了杭州。记得离开那天天还没有亮,我听到门口小溪的流声很响,一排长长的柳树影子斜依在路上。我们送着父亲到村口,父亲没有回头,和许多经典影视里的场面不同,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太平凡,母亲没有凝望,回头径直走到家里,忙起了她的活。
母亲干活很快,总是心急自己家的好多活都没有干,母亲瘦的惊人,却一个人经常努力地搬东西不让我们插手。在许多没有父亲的夜晚,母亲总是一个人在昏黄的煤油灯前做针线,那时间的我偶尔看到她那双长满厚厚老茧的手,总是以为所有到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都是这样。她边做活边对我们说,娃,我们家里地少,你们长大后的吃穿都有问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笑话呢,之后又说要我们如何如何好好学习,如何如何好好做人,我们兄弟三个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啃,母亲用眼神的坚定掩饰着生活的无奈。
农耕时间家家都忙,母亲原本想请个人帮忙的,但实在请不出人了,眼看别人家的地都种上了,母亲只得亲自架起牲口,匆忙地跑在地里耕地,可六七月间轻易便来的雨打在她的身上,他看着人家的地一块块都已经翻种,她心焦如焚。我看到她光着脚站在地里,无奈地看看天,然后改掉牲口回家。那年月,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女人农耕的姿态永远定格在北方的一个小小山村。
直到多年后,偶然提起那个时间的母亲,邻居都说母亲是一个多能干的人,我傻傻地听着,泪花塞满了眼眶。
父亲第二年收麦子的时候才能回来,那年的春节家里少了他,母亲的这个年过的很单调,大年三十晚上她告诉我们说:不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干什么,娃,今年的年就简单地过吧,大年初二我们兄弟几个拿了压岁钱偷偷买了鞭炮来放,那知道母亲却知道了这事,我和弟弟提心吊胆地站在她面前,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不要太浪费了,攒点钱你们几个上学用吧。我们应了一声,她又出屋忙活了。
父亲一共去过两回杭州,去那个人称“人间天堂”的地方,却是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那段时间,家里的信件厚厚一叠,那个年月的往事不堪回首,那些信件坐落在某个角落,被岁月尘封。
年我上初三,一个寒冷的冬天,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叔父告诉我,母亲前天去了北京,给我捎来了一些衣物和吃的,说让我好好学习,我强忍着泪水不被流出。
寒假就这样开始,母亲却还没有回来,听说工头那边有合同还不结帐。直到腊月二十七父亲去车站接回来母亲,看到我们几兄弟她很激动,小弟团过去连声叫着妈,母亲掏出一大包糖果给我们,拿出北京她照的相,我看到相片上一家人和一个白胖的小男孩,母亲是他家的保姆。
自从我记事时候起,我的一家人总是很少团聚,几次回家,母亲总是做扁食,还有就是一碗碗的野菜,并一个劲地说:这些外头是没有的。乡里人把野菜看成一个地方特产,树皮和草根都曾经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年外公给我家里带来一只猫,虎斑色很是可爱,父亲取名:环环。时间一长,人们就把它叫成了“欢欢”,母亲很疼这只猫,整天叫着它的名字,睡了的猫会摇它的尾巴。
我其实不是很喜欢猫的,母亲却说它好,还说一年给家里节约多少粮食什么的。不过欢欢逮老鼠也的确很厉害,半年来家里的粮食安然无恙。这只猫有个坏习惯,有一回把门口树上的一窝小麻雀掏了个尽光,甚是残忍。母亲见欢欢嘴里叼了小麻雀跑进屋来,给它屁股上一巴掌,这只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摇头晃脑地走出屋去。又一会儿,门口麻雀燥杂声一片,我跑出去一看,原来那大麻雀见这只坏猫掏了自己的孩子,紧追不舍,大有复仇之势,母亲在屋里说:活该,活该,谁叫你掏来。
去年冬天,欢欢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这只在我家待了两年的猫到底跑什么地方去了,母亲问了一个村子上的老封建,老人说:猫走那天是它的本命日。母亲走出老人家门,那瞬间,泪水充满了眼睛,脚步匆匆地一直哭到家中,然而就在那天黄昏,外面干活的母亲回家,意外地发现,欢欢就坐在炕沿上,它回来了。
这一次五一回家,弟弟告诉我,欢欢已经有二十天没有回来了,我突然想以前欢欢的种种,倍觉凄凉。母亲说:这回就凭它的良心吧。恰也是这几天,我家的骡子生病,每天一大早就听见父亲拉它出去吊水,然后再在小路的草坪上去放,这场病来的突然,我看着骡子躺在地上,骨瘦如柴,一声声呻吟着,曾经在困难年月与我们一起度过的牲口,现在病了,在地上不能起来。
在家停留了三天后我再一次离开,母亲在身后张望,我没有回头,出门几天后弟弟打来电话说我家骡子的病没好,那天晚上,我好想跟许多人说话,说好多好多话。
半个月后,我给家里打了个
“妈,你和爸爸身体都好吧”
“都好哎,你晚上学习不要太夜深”母亲声音低沉,没有说骡子的事。
“嗯”
我止不住眼泪流下来,顺手便挂断了电话,妈,其实我还想问:
家里情况还好吗,欢欢回来了吗?还有骡子,它最后怎么样了……
五、生命的迎春花
某个黄昏,村庄浴在摇摇欲坠的金色夕阳里,我想我和我的伙伴都还很年轻,听不懂村庄低微的呻吟,可是我分明听见了妇女的哭声,我看到四祖母家门口杂乱堆着的人群,呈硕大怒放的花状。
母亲疯也似的跑进屋,叫喊着:“天爷啊”,她颤抖着,这是十几年我第一次见母亲全身颤栗,悲痛像一支冷箭,射穿了她,使她的双腿无法支持身体,母亲像烂泥一样摊在地上。
母亲说:“你碎大死了……”碎大是四祖母的儿子,是我年龄最小的堂叔。父亲说:“拖拉机方向盘顶烂了他的心脏”。
母亲在家哭了半晌,支起身走了出去。四祖母家门口全村的妇女抱头痛哭,我看到了墙角绝望的迎春干掉的枝条,我感觉有什么灭顶之灾似的,浑身的每根神经都渐渐发麻,四祖母伤痛欲绝,倒了下去,然后我听到男人乱哄哄的声音……。过了很久,我在屋里见到了四祖母,她绝望地看着那吊着的盐水一滴滴淌进她的身体,与血液混合。
当我又一次试着穿过村庄时,路口颤巍巍的老婆子突然说:“咋就这样啥,这家子咋就这样,先是女人,再是男人,娃娃都还小?”
那分明是在追问,我虽然是听见了,可我知道我回答不了,三年前麦子黄时,家家都忙着割麦,四祖母家里哀声连连,碎大的女人死了。
碎大和女人几年前结婚,在儿子四岁时,女人随着另外一帮女人去北京做保姆,挣着一个月的四百块钱,那个时间有成群结队的女人走了,她们见到了所谓世面也感受了人情冷暖,而我碎大的女人,则多余的感受了生离死别。
“北京的天气热的很”,我听到去过北京的人这样说,女人被夏天疯狗一样的蚊子叮了,她没有在意,在她的家乡,也时常被这些家伙叮,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一直都没事。可是这次她的脸开始浮肿,接着浑身肿了,送医院不治就这样死了。
碎大跟女人有一座新房,女人死后,孩子交由四祖母照看,他一个人住在那坟冢一般凄冷的土木结构房里,整整齐齐的五间房,空空荡荡。
就这样,碎大在空空的怅惘里度过了三年。今年开春,村子开始大搞建设,碎大买了一辆拖拉机,负责给村子运砖。母亲说:碎大出事前天晚上,她梦到了车,母亲说梦车预示着会见棺木。而我又一次想到了墙外四祖母家门前的迎春。
火石崖那条路曾经就断送过我的一个哥哥年轻的生命。祖母常常提到那个哥哥,她说娃还憨,长的桃花色的,很疼人。那一年和他的一家人坐车滚下山,哥哥的头刚好靠在一大石头上,立时就送了命,祖母说着,我直听的毛骨悚然,而关于惋惜,大多都在祖母边说边流出的泪中。
火石崖从来就不太平,生命在这里经受着最为严峻而直接的考验,而碎大,只是将一缕呼吸葬于此处的不幸人儿的其中之一。在运砖途中,由于操作失误,碎大的拖拉机在上一个山坡时车头抬起,方向盘无情地顶进了他的胸脯……
就这样,那个曾经有着爽朗笑容的碎大,那个一生都在奔波的人,将他三十岁的生命永远留给了大山,在这三十年里,他从没有能走得出去。
一年将尽,腊月三十的鞭炮声似乎在向往昔告别,只不过它响得挣扎而吃力,就在那天下午,从我家门前跑过的四祖母一路悲哭跑向碎大的坟,哭声犹如一阵阵翻旋的磁波,母亲听着一定又泛起揪心的痛,于是也哭了起来。我蹲在门槛上,大脑里有一张空白的纸,覆盖了我,也覆盖了村庄,父亲和几个叔父将四祖母从坟上拖回来,她的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如纸,她还在哭,但已经没有了声音。
人人都说今年的春天将会来的特别迟,我不相信。村庄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河沿上瘦而高的柳树光秃秃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能够给人以春天的气息呢?我时常坐在门前看天,希望看到燕子,希望见到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春天,但好多时日过去了,墙外那枝迎春为何迟迟不开花?
为了在大山生存下去,祖辈们付出的代价实在过于沉重,而多年以后我一次次地回到故乡,面对村庄身后的大山,我心头浮现的终究是那些比一切英雄还要伟岸的身躯,他们活在我深深的脑海里,亦活在这苍茫的大地上。
——原文发表于年第三期《同谷》文艺季刊,发表时作品标题《墙外的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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