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画抽象的村庄

上海的朋友醉了,硬是要来那些单纯的油彩,赤脚坐在我那拥挤的茶店里,在一张画布上,用手瞎乱涂抹。边画还边嘀咕,你的家乡是个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我看到太多的绿色,在阳光中还有点灰。我知道他所说的灰是山岩的色彩,或是土地。

他想画一颗茶树,又想画一片田园,还有茂密的树林。看着他将色彩任意的呈现,直到他倒在地上睡去,我才静下来仔细的打量这幅杂乱又完全没有头绪的作品。

树绿、浅灰、麻斯黑,被他用手抹得一塌糊涂,整个画面充斥着相悖的色彩,完全找不到一丝具象的表现,油彩和调色油的味道中,还夹杂着他刺鼻的酒味。对于并不懂画的我,只能任由他枕着冰冷的地板,藉以稀释浓浓的酒气。不过我还是将他的画收拾好,垫着报纸竖在墙角,便于晾干。

就在回头一瞬,我猛然发现那副醉酒的画面,就如曾经梦中的村庄,找不到任何清晰的景象,多重的色块和线条胡乱的重叠,一切都那么抽象,那么无序。

坐下来,我的思绪又回到村庄中,不管怎么去找寻,村庄就好像完全融入了那幅画中,根本找不到具体的表达,最后定格下来,却只是一条狗、一头牛和我老屋上那个孤独的燕窝。

麻子的遭遇

麻子是一条土狗,黑乎乎的,就是在面部和颈部有着几处黄褐色的毛,就像女人脸上难看的雀斑。麻子来我家时还很小,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母亲起床开门,一条满身狼藉的小狗躺在门边的檐沟里。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狗跑来了,母亲喃喃自语。未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村庄的人总是谨慎的处理着生活。那条狗在冰冷的屋檐下躺了一天,也没有人认领,更没有离去。可能是野狗吧,晚饭时母亲实在不忍看到它饥饿的眼神,便让我端了一碗剩饭菜给它。

第二天麻子还是没有离去,依旧睡在那里,身上湿漉漉的。早饭我也没有征得母亲的同意,便主动地端碗剩饭菜给它。可能有病吧,怕是得疯症,母亲小心的提醒我。如此过了几天,我每顿都会拿着剩饭菜给它,而它也慢慢和我熟悉起来,只要看到我过去,就会从喉咙发出轻哼声,还会摇摇尾巴。

家人都慢慢接受了这条狗,既是出于怜悯,也有关村庄“猪来穷,狗来富,猫儿来了穿破布”的谚语。看着我时常守在麻子的身边,母亲生怕我有事,不仅端来水给麻子洗澡,还让我去请住在对门大院子的表兄。这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中年男人,只是跟着邻村的老兽医走乡串户了半年,便也自立门户,开始坐诊。不过他还真有本事,提着个箱子过来,把麻子抱在腿上摸了几下,打了一针并留下包药就走了,第二天麻子就明显好转,又喂了两天药,就完全好了。

痊愈的麻子自然也就成了我们家的一员,母亲将猪圈边的小棚收拾出来,指给了麻子,让它负责照看家里的牲畜,而我又被指定负责照看它。从此,在乡间的小路上,我的身后多了一条狗。我走到哪里,麻子总是喜欢跟到哪里,不管是上学,还是串门,它都会寸步不离的跟着,时而在我后面埋头缓行,时而在我左右蹦蹦跳跳,或者跑到我前面,坐在石头上伸着舌头悠闲的等着我。而到了夜晚,父母也无需再一听到响动就出去查看,只要麻子的叫声没有激烈,那就一定没有人闯入,家里顿觉安全了许多。

无事时我也喜欢逗着麻子玩,但凡有好的食物,我总是将手高高举起,而它便摇头摆尾,做着我让我欢喜的动作,或者干脆竖起身体,将前脚搭在我的身上,无所顾忌的争抢。有时我也会恶作剧的将食物抛远,它会立马冲刺般的飞奔过去,那有力的后脚会弹起一缕尘土,油亮皮毛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色彩。

随着我的成长,麻子也渐渐成年,在我并不专业的训练下不仅有着彪悍的身材,还有着对我的绝对忠诚。每次砍柴,我都带着它,只要进入山林,它便会冲在前面为我开路。有次我去采摘野萢,忘形之际并没有注意旁边的草丛,一条青竹标蛇蜿蜒而下,或许它只是路过,并不想攻击我,但却被麻子瞧见,猛冲过去,硬是将那条绿茵茵的小蛇撕成了几截。

但凡家中有事,亲戚们都会前来串门,而我和二姑爹的关系是最好的,他有着丰富的藏书和高深的学问。一次他过来给祖母祝寿,在堂屋里逗着我玩,高兴之余便抱起我,佯装要扔出去,手才刚刚举起,结果就感觉腿上一阵剧痛,原来是麻子理解错误,认为他是在欺负我,便开始攻击了。这一口下去让二姑爹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我们一家人都惭愧不已,当然麻子也被母亲用棍子狠狠的惩罚了一顿。后来大凡二姑爹再来,麻子总是用敌视的眼光看着他,二姑爹也见识了它的厉害,自是处处提防,恐被它再次误伤。有了前车之鉴,只要家里来客,我便将麻子圈禁在棚子里,等客人走后才放它出来,即使这样,他还是给我惹了不少祸。

记得一次寒假,有个乡干部来家里宣传政策,可能是有着粗放的性格,谈吐间竟酷似吵架般,也不知道麻子是如何摸出来的,农村的木屋冬天都关着门,只半开窗户透气。那干部在火塘边还口水直飞,却不想麻子竟跳窗而入,将那人扑倒在地,一口正好落在肩上,还好衣服穿得厚,只撕破几层衣服,咬出两个血印,不过却把人家吓得魂不附体,怎么也不肯留下吃饭。母亲这次也没有客气,加固了棚子的门栏,两三天没有给麻子吃的,还是我生怕它饿着,悄悄到伯父家讨了碗饭菜给它。

麻子虽然性情暴烈,但在我和母亲面前却是俯首帖耳,不敢反抗,哪怕是被冤枉挨了打,还是会摇头摆尾,凑到你跟前撒娇。而这个凶恶的家伙也有销魂的时候,夏天暑热,它喜欢躺在地坝的草丛里打瞌睡。若有蝴蝶扰了它清梦,它眼睛都不用睁,慵懒地伸出前爪,在空中胡乱的驱赶,有时它也会跳起来,摇着尾巴前扑后纵,上演一场扑蝶的游戏。

随着麻子性情变化,我再不敢将它带进校园,生怕课间和同学们玩耍时被它误伤。每次它送我到学校门口,我都会安排它回去,而当我放学的时候,它依然会跑几里山路,到岔口来接我。麻子的这种灵性让人羡慕,也成为我童年时期最骄傲的本钱。

从我家到学校,走出小镇总要经过一处破烂的房屋,里面住着一个孤寡老头,年老体弱,靠着国家微薄的供给生活。那时村庄的孩子总是很小就参加劳动,刚上小学二年级,我就有些蛮力。在学校接受“助人为乐”的教导后,我每天放学回家就会为那老头挑两桶水,供他生活之用。开始麻子只在不远处的路口等我,后来就干脆跑到了我挑水那里,安静的坐在屋后的山石上,看着我挑完水,就摇着尾巴跟我回去。

时间仿佛就凝固在一幅唯美的画面里,崎岖的山道上,一个孩子一条狗,在夕阳中拉出村庄的影子。不过这样的时光却没有维持太久,一天我放学后去老头那里挑水,却没有看到麻子的影子。我以为是它又惹祸了被母亲圈禁,也没有在意,回去后就询问母亲,却发现它根本没有回去,一家人方才急了眼,连忙出门寻找。

我和母亲叫着麻子的名字,从村里到小镇,再到邻村,都没有寻到它的影子。可能是被人关住了,过几天会回来吧,母亲劝慰我。然而以我对麻子的了解,它是不会走丢的,轻易也不会被人关住,虽然当时我还年幼,但心里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过了几天还是不见麻子归来,我整天茶饭不思,无所适从,一有时间就到处找寻,就好像失去了最亲近的人,那种悲伤是刻骨铭心的,唯一坚持的就是放学后去给老头挑水。就在麻子丢失后的第九天,我挑完水准备离去,却不小心把老头的鼎罐碰倒,当我弯下身子去收拾的时候,却瞥见了他凌乱的床下有一张类似皮毛的东西,好奇的我凑过去一看,那竟是麻子的。

熟悉的毛皮带着血腥,沾满了泥土和杂草,我还仿佛从毛皮上那些碰撞的伤痕里看到麻子临死前的痛苦。而就在此时,那个老头佝偻着身子出现在门口,从他惊慌的神情里,我看到了一个丑恶的影子投射在我面前。那一刻我愤怒了,将挑的水全部舀出倒在地上,然后抱起麻子的皮哭着跑出了屋子。

我再也没有去挑过水,放学回家我也会绕开那间破陋的房子,尽量不要看到那个让我憎恨的老头。没过两年,老头死在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直到数天后才被人发现,他的坟墓就在麻子经常等待我的那块大石下面。

我背着母亲将麻子的皮葬在了屋后面的山坡上,然后在坟前种了一棵小树。而每当母亲念叨麻子时,我就会看一眼那棵小树,就好像看到麻子一样。

在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养过一条狗。

老黄牛之死

老黄下崽,是全家最忙碌的时候,母亲早早起床熬一大锅苞谷糊糊,父亲要去请村里的兽医,还要准备好照明的灯火和热水,一家人都守着打扫干净的牛圈,等待一个生命降临。我们习惯叫这头牛为老黄,它有着油彩般亮丽的黄毛,也是我们家第一头耕牛。我出生时,村庄刚脱离集体生活,家里成分不好,村里就把一头劳力不强的母牛分给了父母。没有想到第二年,它就产下一头黑色牯牛,成为帮衬农活的好手。

尽管童年的记忆很模糊,但我依稀记得到半夜时候,兽医就喊拿水来,我揉着眼睛忙凑拢去看,跟着火把的光,老黄的屁股后一双牛蹄已经冒了出来,挣扎了几下,小牛的头也出来了,经过老黄的努力,一头有着它一样颜色的小牛就爬了出来,下地后还牵着一大块血色的衣胞。兽医忙洗净手,前去清理,还给老黄打了一针。母亲忙端来一大盆苞谷糊糊,而我和姐姐的任务,便是将父亲用撮箕装好的衣胞提到屋后的山林边,挂在树的分岔上。

这种将衣胞挂在树上的现象,在我的村庄是约定俗成的,没有人解释,也没有人询问。尤其是小孩出生后,衣胞也一样要用口袋装着,挂于高树,只留下脐带风干,若小孩肚子痛哭夜,便用脐带磨粉冲水喝了就会见好。前两年我曾想着去探寻一下这种风俗的来由,恰遇作家姚远芳文集出版嘱托我写篇评论,细读她的文字,发现里面也有提及衣胞之说,而江汉平原的村子,是把小孩的衣胞放于瓦罐之内,沉放于堰塘之中。这让我恍然大悟,居山居水的人们有着对环境的不同理解,形成了对山对水的原始崇拜,这也是山脉文化和河脉文化所共通的地方,那就是对繁衍的重视。

家里男丁少,劳力不够,放牛的任务自然归于我那不满十岁的姐姐,而我无聊时也会跟着姐姐一起去坡上,作为陪衬。动物的生命往往比人要坚强得多,小牛出生没有两天,就撇着腿,屁颠颠地跟在老黄身后上山走动。老黄也很照顾这个脆弱的小家伙,走路总是慢吞吞地,生怕它跟不上,进食时更是寸步不离,小牛饿了就会贴上去,咬着老黄的奶子不放。而每当这个时候,也就激发了我无边的好奇心,总喜欢跑过去,目不转睛的看着小牛喝奶,而小家伙也不管我的,嘴里含着硕大的乳头只管吮吸,时不时还抛来神气的眼神。

若从未在村庄生活过,尤其如我所在的大山区,就很难理解耕牛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很多家庭最大的财产便是牛了,一年收成也是靠牛来完成。小牛刚刚脱奶,舅父就前来借牛,父母舍不得老黄,就答应将小牛借给他喂养,大一点了再调教使用,等下了牛崽就归舅父,再把牛崽还回来。

舅父牵走小牛的那天,除了姐姐和我,就是老黄最不舍了。早上起来它仿佛就意识到了什么,在牛圈里烦躁不安,时不时还用短角磨着粗大的门栏,用背抵着冰冷的墙壁,蹄子不停地刨着地上的泥土。当小牛被拉出圈门,拴着的老黄一声悲鸣,眼角潮湿如泪痕,小牛一步一回头,也是声声长唤,异常凄凉,竟如生离死别般。

小牛离开后,一家人牵挂了好久,本来就虚弱的老黄在第二天就病了,毛色黯淡,行走无力,经过很长时间的调理,翻过了年关才好转起来。春天将至,就在最后一场春雪后,父母便开始安排一年的生产。牛又开始忙碌起来,老黄因为刚刚恢复身体,母亲还舍不得差遣,就让我和姐姐多找些向阳的地方放牧,那里有新长出的草芽,好给老黄补身体。而就在这个春天,我却挨了人生第一次揍。

那是一次放牧归来,我实在困得不行,就赖在半路不走,心疼我的姐姐没有办法,只好让老黄托着我回来,结果被母亲看见,不由分说拉下来就是两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而姐姐也被狠狠训斥了一顿。现在看来,古诗并不可靠,“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那一定是没有被长辈抓到,因为在农村只有水牛才能骑,黄牛是不能骑的,按长辈们的说法是要被压坏了腰,就无法耕地了。

可第一轮春耕还没有开始,家里又来了不速之客,那是住在另一个村子的四姑母,她这次来的目的和舅父是一样的——借牛。母亲这次是横了心,不管姑母怎么说,就是不松口。为此祖母还认为父母偏心,母亲的娘家人都借到了,自己的闺女都无法借到,便日日哭闹,并以出走来威胁父母。

尽管我那时还小,但还是能理解父母,本来借小牛给舅父,母亲就十分不愿意,家里只剩下两头牛了,老黄身体还未全部恢复,耕地就指望黑牛,此时姑母上门借牛,如何不为难。但祖母却管不了那么多,天天坐在门坎上咒骂,父母稍不留心,就会拿着拐杖,背着个布包,蹒跚着离去,好不容易去找回来,还得忍受日以继夜的哭闹。眼看春光日日逼近,地里的农活再无法拖延,父母只好妥协,将老黄借给姑母,要求也是和舅父一样,等老黄产了牛崽再还回来。

借牛成了当时农村一个普遍的现象,或者是春耕时借用人家牛耕种的,或者就如舅父和姑母那样到亲戚家借牛繁殖的,成为维持生产的最好办法。老黄刚出门母亲便开始担心起来,怕姑母家用得太苦让它受罪,更怕不细心喂养坏了它的身体。那段时间每当夜幕降临,一家人围坐火塘前,谈论最多的就是老黄。春耕一完,母亲就催着让父亲带着姐姐去姑母家看望老黄,回来还要仔细询问,生怕老黄受半点委屈。

又过了一年,老黄不负所望,给姑母家产下了一头牯牛,接到报信父母就赶了过去,回来时我明显感觉到母亲的眼神里有些不悦,听他们的谈话才知道老黄瘦了,可能是姑母家并没有按约定照顾好,老黄在生产后就一直生病,而姑母家送老黄回来还要等小牛脱奶后,这让父母心里十分担忧。

那年冬天雪来得晚了些,当银色铺满村庄已近年关。一天早晨,我和姐姐正在地坝边玩雪,就看到四姑爹匆匆而来,进屋坐下才知道是老黄出事了。就在早上他们放牧时发现不见了老黄,请了很多人才在一处山崖下寻到,那时的老黄奄奄一息,腿也摔断了。一家人闻此噩耗都陷入了悲痛之中,和老黄感情最深的姐姐已是泣不成声,又不敢多言,便躲在卧房去了。

乡村里对于死了耕牛是件大事,左邻右舍的听说后都赶了过来,经过大家商议,最后父母为照顾祖母的感受,也为亲戚间不产生矛盾,决定亲自带人过去,将老黄接回来。当然活着的老黄是回不来了,只能请屠夫一起前去解剖,将皮肉运回来。就在父亲一帮人准备出发时,姐姐却跑了出来,抱着父亲的腿非要跟着去,看着她哭成泪人般,大家只得应允。而我只能跟着母亲站在大门前,望着一群人消失在风雪中,又焦急的等待着他们回来。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山坳处终于冒出了一些人影,母亲摸了一把泪,转身进屋烧水,我便迎了出去。一行人的头发上已经飘满了雪花,父亲挑着担子走在最前面,姐姐跟在父亲后面,整个脸已经冻成乌红色,刚跨进堂屋,就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祖母此时也再无言语,拖着小脚满怀愧疚地去灶屋里烧火,帮助母亲做饭。父亲吩咐堂哥背着早已分好的牛肉,带着我给村子里的人家送去,团年时好多一盘菜。

当时的村庄依然贫困,牛肉成了稀罕品,父母这样决定,既是因为乡间遗留下来的渔猎风俗,也是为了答谢乡亲们多年的帮扶。收到牛肉的人家自然欣喜,除了慰问便是感叹,“可惜了,多好的牛!”而老黄的死对于我们家来说,就好像少了一个人似的,面对母亲端出的一锅香喷喷的水煮牛肉,其他人开怀大吃,只有我们一家人,筷子都没有动。

第二天,父亲找了处收购站,将老黄的皮卖了,换回了几袋年货。老黄就这样完成了它的使命,生命的尽头,也只是给这些平凡的农家多添了一份过年的滋味。

孤独的燕窝

童年中的乡村,农家肥和手工除草还很普遍,面对绿油油的青山和清澈见底的溪流,总是惬意而美好的。走在山路上,你总能看见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飞鸟。穿行在庄稼林,你也能看到无数颜色缤纷的虫子和翩翩起舞的蜂蝶。那时的土地很肥沃,就连满是乱石的山坡间,随意播种的豆苗也很茁壮。累了,你可以随便躺倒一块草坪里小憩。渴了,你可以趴到土坎边的泉眼里喝水。甚至你可以随处采摘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咀嚼,激荡乡野的味道。

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在暑天陪着父母劳作回来,搬一把木椅,端一杯凉水,坐在通风的堂屋里乘凉。就在半醒半梦之间,一语呢喃,那双黑色的精灵就会飘然而至。当你睡意全无,去仔细端详时,它们又会一弹翅膀,半空一道弧线,优雅而去,只剩下一团白泥对着你,如一座无法靠近的山岩。

放开童年的记忆,也不知何时,燕子成为文人笔下的宠儿,从庄周到席慕蓉,似乎都有燕子的笔墨。翻阅中国古今文学,燕子仿佛承载了所有的情感,从爱情到政治抒情,从人生失意到家国倾覆。皆寄托于那娇小玲珑的影子。而年幼的我是不知道这一切的,唯有那首儿歌穿插在温软的时光中——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这首老歌就像燕子一样,流动在中国乡村,带给童年许多共同的记忆,只是在我的童年中,为了追寻一只燕子,却花费了不少功夫,直到我离开村庄,都渴望有一只燕子能长驻屋檐下。

这种渴望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坚持,就好像在追寻一种生活。那些年月,村庄并不富裕,我家尚在贫困线上挣扎,房子简陋,除了居住的房屋用木板封了起来,屋檐下的阁楼却全是空的,就几根屋梁挑着瓦楞。夜晚睡在房屋里,可以听到风在梁间挣扎的声音。

春暖时节,也有燕子过来停留,但可能实在找不到做窝的位置,徘徊半晌也就飞走了。我开始并不明白是何原因,每当去别的人家玩时,总是羡慕着屋檐下的那堆燕泥,有时看痴了还会喃喃自语,甚至爬到人家楼上去看,一看就是半天,这种古怪的癖好却多被人家误会脑子有问题。

误会在村庄是一种病,比较容易流行,一个人误会没有关系,但你很快会发现,这种误会被飞速的传播,直到熟悉的人不再热情,又或者背后的指头逐步增加。一个冬天的下午,母亲郑重其事的把我叫到跟前,询问我为何会那样,我的回答很简单——喜欢!母亲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然后进屋换了件衣服,拖着单薄的身子往小镇而去。第二天在外工作的父亲赶回,依旧把我叫过去询问,我的回答还是那样简单,然后低着头,脚不停的摩擦着地面。仿佛我自己也习惯了这种误会,愿意带上一种病,固守心中的那一点执念。

父亲从我的眼神里是否看到了什么,晚饭过后,嘴里撬着祖父留下来的烟杆,背着手围着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第二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就听到斧锯的声音,爬起来一看,父亲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些废旧的木板,正满头大汗的拆解,最后一个很简单的平台就在屋檐下安好了。“燕子明年就来!”父亲站在楼梯上,低下头看着我傻傻的样子,嘿嘿一笑。

那年冬天雪很大,仿佛是天空一次痛快的释放,大片的雪花笼罩整个村庄,涂抹着山林和土地。翻过年关,春天踏着风匆匆而来,青草刚爬进台阶,两三点桃花就越过栅栏,慵懒的张开花翼,注视着檐角安静的木台。

一个清晨,我正蹲在台阶边洗脸,突然一声翅响,我忙抬头望去,一个娇小的身子正落在木台之上,蹦蹦跳跳。“燕子,燕子!”我跳了起来,就如兔子一般。母亲听到我的喊声,忙走了出来,也看到了那个可爱的精灵,正侧头盯着我们。“别吓着它,等它做窝!”母亲忙拉住我叮嘱。

那些日子我好像又病了,整天搬个小凳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等着燕子的到来,甚至有时吃饭的时候也会端碗出去看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可能是我的执着,感动了那人间烟火中游动的精灵,终于有一天,一对黑色的影子频繁奔走在天空与木台之间,只三四天光景,一座如蜂窝般灰白色的宫殿就悬挂在木台之下。

燕子来了,家里仿佛也多了些生机,而我的病也好了,不会再跑到外面一呆就是半天,更不会爬上人家楼上去看燕窝。母亲也渐渐明白我所期待的是什么,解开了紧缩的眉头。

“微风斜雨双燕子,轻剪东风入画图”。燕子初来,我自然是憋不住那点好奇,每天除了新迷上的连环画,就是观察燕子的行迹。开始这两只燕子还是出双入对,渐渐的就变成了一只燕子飞进飞出,另一只就会呆在窝里,很少出去。又过了段时间,就听到有雏燕的啾啾细语。而让我无比兴奋的,是看到那两只燕子总在站在窝边,挨着小嘴你侬我侬,细心的守护着里面幼小的生命。

曾经有一位误入人间的女子,写过这样一句诗:“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四月芳菲浓时,小燕也就出巢了,在简陋的梁间试着飞翔,飘然之间软语如诗。那些春光无疑是最美的,燕子两大四小,或者在夕阳中并立于飞檐之间,或者如五线谱般站排列在沾着雨水的电线之上,时而结伴空中滑行,时而挤在窝边叽叽喳喳,把村庄的味道尽显一羽剪刀之中。

燕来燕去,就如宋词中的光阴,转眼便流年似水。燕子来的第二个年头,我便背上书包步入学堂,还学会了那首儿歌,在乡间小路上踏着节奏行走。然美好正如盛开的花朵,总有一天会随风凋零。就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天空下着大雨,苦于鼠患的伯父披着斗笠从外面带回一只猫。我是不爱猫的,尤其那双如毒蛇般的眼睛,在夜晚的角落里幽灵般诡异,总让人不寒而栗。这只公猫有着很好的耐性和超强的精力,进屋没几天,鼠患就平息了,就在家人都感恩戴德时,梁间的燕子却不知道危险已近。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那只猫突然变得很大,一张带着恶毒眼神的脸完全铺满了我的视线,冷酷的笑容拉动嘴角,还挂着一缕血丝。或许只是巧合,就在被梦惊醒的同时,我听到楼上杂乱的声音。燕子!我忙翻身起来,夺门而出。然而一切都晚了,燕窝已坍塌一半,地上冷冷的摆着几个破碎的蛋,就在我呆住的瞬间,一个黑影纵步调下,飞快的窜到了堂屋的后面。是可恶的猫,嘴上还叼着那只母燕。

我忙提起墙壁边靠着的扁担向猫追去,但它的速度和灵敏远胜于人类,我只能用一样恶毒的眼神,看着它在一棵树上撕扯和吞下那只可怜的燕子。直到无法寻到猫的踪迹,我才拖着扁担无奈地走了回来,看着那个残缺不全的燕窝,一屁股瘫坐在台阶上。那只猫好像也明白我的敌意,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是躲避着我,直到误食毒鼠,枉死在又一个大雪无痕的冬天。现在想起来,猫也不过是显现了它的本性,年幼无知的我只是因为偏爱而丧失了对它的认知。

自那以后,家里再也没有燕子前来筑巢。而今老屋早已没有人居住,那亲近于人间烟火的精灵更不会到来,就剩下一个残破孤独的燕窝悬挂在那里,仿佛一座坟墓,埋藏着我无数的牵挂。

?

就这样,一条狗、一头牛、一个孤独的燕窝,颜色般交织在我的脑海里,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拉了进去,就像童年的梦境,我无法伸展手脚,在无底的漩涡中任由身子下坠,直到猛然惊醒。

回过神来,朋友依旧睡在那里,我的村庄也睡在那里,带着刺鼻的酒气,抽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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